——我的小人书收藏经历
 

    我们在欣赏一些古代珍贵字画的时候，往往会注意到一些和原作者无关的印鉴。再研究一下，就知道，原来都是历代帝王或大藏家的收藏钤玺。隐隐或有“齐天大圣到此一游”的意思。
    窃以为，收集所好是大部分人的天性。无关地位身份和男女老幼。尽管各有所爱，但对自己心仪之物的喜欢和渴求却大体相同。乾隆爷的“三稀堂精鉴”和小屁孩“我有多少变形金刚”从本质上来看，并无多大的区别。
    当然，大人物对钟鼎彝器，奇珍异宝的拥有才配的上叫“收藏”。自古就有“府藏”、“宫藏”、“馆藏”、“阁藏”等等。咱们普通老百姓谈不上。非得说，最多也只能叫“收集”罢了。我们只能先管好肚皮。各种机缘巧合，偶有兴趣，也只能从那些不起眼、不值钱的屑碎小物着手，诸如火花、烟标、邮票之类，了不起也不过碎瓷粗瓦，破铜烂铁而已。但倘若假以时日，持之以恒，竟也自荦荦大端。闲暇时拿出来，睹物思情，心得也好，辛酸也罢，分明是一段段刻骨铭心的往事……
    我喜欢收集“小人书”。
    小人书，又叫连环画。大概起源于汉代砖刻人物画，唐时已有雏形，到元明时代，小说戏曲流行，因而有了类似连环画的插图。建安虞氏作《全相白话三国志》应该算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连环画。清末，随着石印技术的输入，故事“年画”和“回回书”大行其道。光绪二十五年，上海文益书店出版了朱芝轩绘制的《三国志连环图画》，风行一时，此后遂有“连环画”一词。
    我四哥年青的时候，特别喜欢画画。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，可没有什么辅导班之类的。喜欢就“自学”，教科书之类的“四旧”早已杳然殆尽，好在还有小人书，小人书就是“老师”，一遍遍，一张张稚嫩而又认真的摹画着，伴着他度过了那些极度空虚贫乏的岁月。文革后四哥做了一名木工，过去的木工需要做花板床、高低柜、大衣柜，好的木工不但手艺精，也需要在家具上画花鸟、山水等。现在想来，实拜小人书所赐。
    因为是家中老幺，父母、兄长们对我都格外宠些。一次，不记得什么原因，我也不知道和谁堵着气，一肚子闷瞀，郁郁不乐，饭也不想吃。家人束手无策。
    四哥过来说：“元伢子，听话，先吃饭，等会我给你讲个非常非常好的故事，还有好看的图画”。
    “骗人！”
    我嘴上说着，却又有些将信将疑。
    “你莫骗人！”
    眼角觑去，四哥手里抓着一本小书，封面竟还依稀是个“解放军”，“愁云”顷刻消散，加之早已饥肠辘辘，母亲盛了饭，笑着说，到底老四手段高，治得了小猴子。
    四哥给我看的叫《雾岛尖兵》，我看到的第一本小人书。现在知道，解放军班长陈亮苦大仇深的故事，当然是政治宣传需要，但对当时的我来讲不啻洗头换脑。从那时起，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当个光荣的解放军。十七岁那年，终于得偿夙愿入伍。此处不表。在我逾两万册的连环画中，《雾岛尖兵》的启蒙意义是无法替代的。
    大了一些，约莫八九岁的时候，腊月，先考要去县城把家中肥猪卖了过年。我吵着要去。无奈答应。第一次进城，很兴奋，整夜憧憬着未知世界。次日凌晨两三点即起，大人拖着板车在前，我一人跟随在后。冬夜的黑，格外的弥漫，又极静。雀儿、蛐蛐都还在睡觉吧？我乱想，这样黑有没有鬼？想到这又害怕起来，心里倒有些后悔，大为自己对此行的判断和预测踟蹰。如此一路胡思乱想。脚底的泥路冻得铁硬，走起来不觉得很累，我有些惫赖的跟着。时间过得也快，东方刚刚露白，我们到了。
    县城毕竟不一样！为自己的“英明”得意起来。马路比村里的宽，又干净，房子也高大的多，商品琳琅满目，令我目不暇接。更难能可贵的是，马路边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小人书摊子！比村里小卖部的书那是多了去了！好多人都在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翻看着。我再也挪不动脚步。先考见此，叮嘱道，那你一个人不要乱跑，就在这等我罢！并破天慌的给了我五毛钱，天啊。
    父亲为人极“吝啬”。那个时代，像所有人一样，家里孩子多，不一分钱掰成两半用，又怎能持家？平时省吃俭用，走多远的路出门，都是默默地炕两山芋之类的揣着，从不不舍得在外面花一毛钱。但是，父亲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，对孩子们学习、书籍上面的要求，基本尽力满足，不犹豫，不小气！因为他解放前读过私塾，深深的知道书对一个渴知孩子的成长意义。
    小人书现场看，每本一分钱。五毛钱光看小人书是看不完的。既怀“巨款”，不免心思蠢动，暗忖，能带一本回家给四哥瞧瞧多好。看中一本《桃园结义》，反复看，反复看，难以释手，同时思量着计策怎样开口。摊主一旁早看出端倪，说，小鬼，怎么啦？我并不支声，两手握住，抬着头看他，眼里却流出近似哀求。让你爸爸给你买罢。那要多少钱？我压住心中窃喜，怯声问，等我爸爸来吧，好吗？
    父亲很快转来，从神色看，肥猪卖了个好价钱。我大胆的提出了申请。他摸摸我的头，开始和摊主交涉。“行是行，但我这是成套的啊，虽然已经不全，却不能单卖”，摊主狡黠的乜着眼，继续说，“还有二三十本，你最少给五块钱”。“行”！父亲答应的格外爽朗。我如闻仙乐，喜从天降！激动不已！幸福登时洋溢全身。
    这一注巨大的意外收获，某种意义上来说，直接引导我产生了量化收集的理念，也萌发了成套收集的渴望。此后很久一段时间，我一直努力不懈地继续收集这套上海美术出版的六十本《三国演义》。爸爸妈妈，哥哥嫂嫂，这个一块，那个八毛。几乎跑遍了小县城的所有地方。或怅然若失，或欣喜若狂。每一次补阙，都犹如心灵的浇灌，汗水和喜悦充斥着那一条条收集之路……
    直到我初中毕业，才终于大功告成！后来知道，这套书聚集了徐正平，赵三岛，刘旦宅，程十发等等全国各路绘画高手。他们以风格迥异的笔法，从不同的视角，栩栩如生的刻画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。儒雅的诸葛亮，飒爽的锦马超，常山赵子龙，燕人张翼德……在枯燥乏味的学习外，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，在奇幻叵测的睡梦里，他们离我是如此之近，如此之亲，如此之真！
    入伍前，我把这套花了无数心血的小人书，郑重地托付给我当时最好的朋友，请他代为保管。我们关系很好，我对他是信任的。
    过了四年，中秋节，我从部队回来探亲。傍晚，我去找他。没想到他已结婚生子。时隔四年，老朋友见面当然高兴！可我也还惦记着我另一个“老朋友”呀，我问他：
    “我的那套书呢，拿出来我翻翻，想他了。”
    “啊”
    他神情有些尴尬，只淡淡地说，
    “…不好意思呢，书给孩子撕光了…”
    “什么！”
    我甫听此言，直如五雷轰顶！心如刀绞，情绪失控，
    “你混涨！”
    “不就是几本破小人书嘛，你多大了？至于吗！”
    他有些不快，眼神变得轻蔑，倒轻松起来。
    我强忍着，扭头就走。他哪里懂得，撕碎的岂止是小人书……秋风瑟瑟，夕阳迎面，余晖映照，泪水已然婆娑。恍惚中，我仿佛看见满满的碎片，漫天飞舞，却越飘越远……那一刻，我知道，随之远去的，还有我那幼稚的青涩少年……
    之后的日子里，我继续坚持着我的连环画收集之梦，并且格外珍惜。军营里，城乡中，古旧市场，大小书店，亲朋好友，故人新知。伴随着蹉跎岁月，收集量竟也蔚然可观。每一本，每一套，谁说不是都承载着一个个旖旎的故事呢。不仅仅是感情的寄托，连环画已经成为我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喽。
    二零一一年，南京电视台对我做专题采访。主持人问我，请你和我们分享下，你收藏连环画的快乐和意义好吗？我想了想，说，梁任公说过大概这样的话：读书如同冬天晒太阳，都知道是惬意和快乐的，但谁也不能替别人晒太阳，总得自己亲身经历才感受得到啊。
    永远怀念那些随风飘散的岁月往事。